唐代金陵懷古詩——歷史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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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金陵懷古詩，有的是用意象孕育議論，有的只是用審美意象來呈現理性思索，而詩的本身似乎都是客觀描繪。但創作實際卻可能相反，是詩人以深刻的理性洞察來創造意象。如李商隱的〈齋官詞〉，杜牧的〈泊秦淮〉詩等，所呈現給讀者的，沒有抽象的觀念，而全是意象化的審美客體，讀者在進行審美鑑賞的同時，便會油然得出關於歷史興亡規律的啟悟。這是一種對歷史規律的審美把握下的創作。宋人嚴羽曾說過：「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唐人金陵懷古詩的佳處恰在於此。

  意象的主體性傾向

  我們讀唐人的金陵懷古詩，會看到這樣的現象，古詩中所描寫的金陵風物，大都帶著衰颯、荒涼、淒迷、寥落的特徵。如劉禹錫的「萬里長城坏，荒營野草秋」、「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成寂寞回」，許渾的「葛蔓交殘壘，芒花沒後宮。水流簫鼓絕，山在綺羅空」……詩人筆下的金陵風物，竟都是如此荒冷、衰颯，似乎一片殘破景象。人們不禁要問：唐時的金陵果真如此嗎？金陵在六朝時極盡繁盛，歌舞綺筵，鳳樹龍閣，帝都之盛，商埠之隆，自然是於史昭昭的。而到了唐代，果真就衰敗不堪了嗎？實際情形並非如此。唐代的政治中心移至長安，但金陵仍是南方最重要的商業城市，繁華依舊。那麼，詩人們為什麼把金陵風物寫得如此荒寂呢？這只能從主體心態上進行解釋。

  詩人們面對六朝遺址，想到當年金陵之盛，想到六朝君主一個個覆亡，心中所興發的感受自然是十分蒼涼的。這就使得詩人們在抒發懷古之思的時候，專門尋找較為冷清的物象，進行意象創造。悲涼的情感體驗，使景致都帶上黯淡淒冷的光環。由此可以看出，金陵懷古詩的意象有較強的主體性傾向。詩人們多是選擇月色、黃昏、野草、寒樹之類的意象來構築境界，因為這類意象能夠更有力地渲染荒冷的氛圍，表達出主體的歷史興亡感。創作主體本身的濃重的憂患意識，決定著作者的審美意識異常敏感地捕捉特有的意象，投射出歷史興廢之感。

  詩人們面對金陵的六朝遺跡，一方面興發起歷史興亡感，另一方面，也由時世的遷移，王朝的興廢，自然地聯想到人世的翻覆滄桑，產生一種白雲蒼狗般的身世之慨。因而，金陵懷古中的佳作，不僅具有深邃的歷史感，同時，也抒寫了人生的困惑與迷茫，有了更深一層的內蘊。對於人生存在的叩問，也許更能撥動人們的心弦。如許渾〈金陵阻風登延祚閣〉詩「登閣漸漂梗，停舟憶斷蓬。歸期與歸路，杉桂海門東。」這詩句便是從六朝的殘跡中感到了人生的如夢如幻，充滿了身世飄零之感。這些都是從懷古中興發的，因而使金陵懷古詩的悲劇氣氛更加濃重。

  崔涂的「千古是非輸蝶夢，一輪風雨屬漁舟」，「何必登臨更惆悵，比來身世隻如浮」，羅隱的「冷煙輕澹傍衰叢，此夕秦淮駐斷蓬」，都是用虛空的意象，表現詩人對人生的困惑。這些詩句，往往使人感到浩茫和難言的惆悵。唐代後期，知識分子再沒有初盛唐時期那種昂揚振拔的精神狀態，而是在風雨飄搖中感到末世的悲哀。唐王朝的沒落是不可逆轉的，這種頹局直接影響了士大夫們的心態。越是到了末世，就越有「身世浮沈雨打萍」的感覺。王朝的沒落，直接影響著士大夫們的人生前景，因而，一種無以依託、宛如斷蓬飄梗的人生感受，便充溢於許多士大夫心中。金陵懷古詩中的許多篇什，都潛流著這種深沈廣漠的悲哀。這也是金陵懷古詩中主體性傾向的重要內涵。

  金陵懷古詩之影響

  唐代的金陵懷古詩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也是金陵文化的特定產物。我們應在歷史與文化的座標上來認識它的價值。六朝詠嘆金陵的詩作，多是描寫金陵的繁華秀麗，如謝朓「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等詩句，便可代表六朝詠金陵詩的典型格調。

  唐代，人們對六朝三百餘年王朝更迭的歷史還是記憶猶新的，同時，唐人又站在歷史的陵岸上，拉開了時間的距離，有條件總結歷史興亡的規律，探索六朝在短期內覆亡的原因。更為要緊的是，中唐以後，唐王朝的現實危機使詩人們帶著更為強烈的憂患意識來觀照六朝的興衰史事。詠嘆六朝，實際上正是喻示唐王朝的黯淡前景，借歷史之「酒杯」，澆現實之「塊壘」，有鮮明的現實感。

  金陵懷古詩又是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它產生於以金陵為代表的東南文化圈中，處處映帶著東南文化的悠久歷史。詩中的古跡、景物，都是一個文化代碼，每個後面，都有一串故事，含著久遠的歷史變遷。六朝的詠金陵詩，便極少有這種文化積澱。

  宋詞中的金陵懷古之作，最明顯地繼承了唐人金陵懷古詩的精神。如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周邦彥的〈西河‧金陵懷古〉、賀鑄的〈水調歌頭‧台城遊〉等作，無論是在主題上、還是在意象創造上，都繼承了唐人的金陵懷古詩，有些篇什連語言也是隱括唐人的。宋、元、明、清都不乏金陵懷古詠嘆之作，尤其是王朝交替之際，這類作品就更多。然而總的說來，成就不及唐人，流傳之作也遠沒有唐人多。唐代的金陵懷古詩，體現了唐詩的藝術成就，有高度的審美價值和社會價值。讀著這些篇什，我們聽到歷史的鐘聲在迴盪，同時，也看到金陵變遷的滄桑風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