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金陵懷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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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南京，古時的金陵，素以江山雄麗、人文薈萃而名滿華夏。在中國封建社會的發展歷程中，金陵作為六朝故都，又是王朝興衰更迭的見證。數百年間，走馬燈似地改朝換代，必然留下許多歷史的遺訓可以供人沉思。面對著昔日的宮殿遺跡，詩人們吟出了許多懷古的佳什。

  在金陵的懷古詩中，尤以唐代詩人的作品為最多、最好，而大多數是中晚唐詩人的手筆這本身便是令人深思的。唐代社會以「安史之亂」為轉捩點，開始走下坡路，從中唐到晚唐，王朝的氣數一天不如一天，藩鎮割據，宦官擅權，皇帝往往是廢立由人，朝臣如履薄冰。大唐的國運只剩下一絲餘暉了。文人墨客們面對著金陵的六朝遺跡，想到了那些亡國之君當年的豪奢，也想到他們結局的悲慘，不能不思考歷史的興廢原因，也不能不聯想到唐王朝的結局正是六朝的後轍。由眼前的六朝遺跡所產生的感應是帶著強烈的悲哀的。這些金陵懷古之作，並非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的產物，而是融貫著深沉的歷史意識。

  時空並置：歷史與現實交錯

  懷古詩，顧名思義即是詠懷古跡，它必然會涉及歷史。懷古詩大多就古代的遺跡而發興，再由眼前的古跡將筆觸探去，它往往把眼前景物與歷史感懷摻雜在一起。唐代的金陵懷古詩，則往往把六朝遺跡的荒冷景象和昔日的繁華映襯在一起，將時空的過去維度與現在維度疊合，將眼前的荒冷寂寥作為前景，而讓六朝的豪奢情形從中透射出來，而詩人常常以一個意象作為結合過去與現在的樞機。如中唐著名詩人劉禹錫的〈金陵五題〉，便體現出這種構思特徵。其中第一首〈石頭城〉云：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詩人先寫「石頭城」這六朝遺址的「寂寞」。一切都是眼前之景，一切又都帶著歷史的回音。山、城、潮汐，既是眼前之景，也是舊時風物，而昔日之繁華與今朝之清冷，盡在不言之中。聯結過去與現在的關鍵意象是「舊時月」，當年曾映照著秦淮河畔那歌舞管弦、綠樽紅袖的月輪，如今卻在淒冷的深夜裡悄然地移過女牆。歷史的變遷，王朝的興廢，無限感慨都在其中。白居易對此詩備加讚賞，說：「『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詞矣。」

  金陵懷古中的律詩與古詩，也多以歷史與現實的並置交錯，深致興亡之慨，詩中也往往以六朝的繁華與今日荒涼兩重意象來啟喻讀者。所不同的是，絕句多數是有一個聯結古今的意象，在全詩中起著樞機作用，而律詩則是以若干意象關合古今。如果說，我們前面所舉的絕句是「焦點透視」的話，那麼，金陵懷古中的律詩和古詩則是「散點透視」。在兩個以上的意象中，同時展開歷史到現實的變遷。如大詩人李白的名篇〈登金陵鳳凰台〉：

鳳凰台上鳳凰遊，
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首詩是李白登台俯瞰江南形勝，懷古傷今，感念南朝史事，憂憤於自己被邪佞所排擠，起首兩句便通過當年「鳳凰來儀」的盛象與眼下「鳳去台空」的冷落並置，顯現出歷史的滄桑之變，這是一個透視點：「吳宮」與「晉代」兩句，各自成為另一個透視點。當年東吳的宮廷樓苑，今已荒蕪長滿野花野草，掩住了當年的御道東晉時的衣冠風流，當年何等瀟灑，而今都已成荒丘。這二個透視點，都將歷史變遷，納入主體視界。以當年繁華作為背景，將眼前荒涼作為前景，有力地突現了歷史的滄桑變化，抒寫了胸中感懷。

  審美意象蘊藏的歷史反思

  在唐代金陵懷古詩中，詩人們憑吊古蹟，思考著歷史的興亡規律與教訓，藏蘊了很多的理性反思。但是，唐人並未剝落表象，進行抽象議論，而是以豐滿而富有神韻的意象包蘊著這種歷史的反思。在不少優秀的篇什中，這種飽含理性思致的句子，從完整的審美境界中脫穎而出，成為一種自然的發露，而非抽象的演繹。

  劉禹錫的金陵懷古之作不僅數量多（近十篇），而且清新雋永，思致深刻，又時有警策之語。如〈金陵懷古〉：

潮滿冶城渚，日斜征虜亭。
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

  這首詩的前四句詩點出的四個地方都是金陵形勝，而且多與六朝人物的歷史活動有關。當年，六朝的風雲人物如桓玄、王導等，在這些地方曾威震天下，而今卻早已灰飛煙滅。金陵有長江天塹為屏障，歷代統治者以為靠虎踞龍蟠的險要地勢便可固若金湯，長保無虞，因而不修國事，只圖享樂，卻一個個迅速覆滅，落了個遺恨千載。詩人在這裡對歷史興亡的原因做了概括：王朝的興廢取決於人事，山川險要是不足為憑的。這是一種在直觀審美意象中昇華出的理性反思，是篇中之警策。

  又如〈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沈江底，
  一片降旛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
  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首詩的前四句，即寫王濬伐吳的情景。結尾兩句點出反思歷史的根本所在：「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指出當今乃是四海一家的一統天下，東吳那樣的割據政權，只能落得個可悲的結局。

  此處，對於東吳的覆滅，詩人並未給予「幸災樂禍」式的嘲諷，而是傷感於其亡國的深刻教訓，寫出了東吳滅亡的悲劇性。詩人慨嘆王朝的興廢，總結出山川險要不足憑恃的歷史教訓，同時又站在歷史的必然要求一邊，反對割據，維護民族的統一，這實際上是針對中唐時期的現實危機而發的，這也是作者對於那些妄圖擁兵自重，割據一方的藩鎮軍閥的一種警告。這首詩的理性反思的意向不是單一的，其複雜性是蘊含在豐滿的意象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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